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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自己不争取自己的权利,男人会给你啊?

王芊霓 芊霓的咖啡馆 2021-12-19





“我童年住的花园洋房有堵围墙,我哥经常翻到墙上去走来走去。所以我也学着他翻到墙上去四处观望。有一天突然听见我妈叫我,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爬墙啊,难看死了。我动都没动,心想,我妈就是封建。回想这个情节时,我不过七八岁,居然会用封建这个词。”——王政


 

01

女人自己不争取权利,男人会给你啊?


1985年我到美国留学的时候,我坚信自己是一个解放了的社会主义中国妇女。

 

学习美国妇女史,我看到了自己的局限,我看到了我是被男权文化建构的,是在中国男性文化中对女人设定的界限中成长起来的自我。尽管在社会主义公有制中男女的就业、就学是平等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彻底地解放了,因为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没有关照到的地方大于已经关照到的地方。

 


我92年回上海做博士论文的田野调查,非常幸运地寻访到了十几位上海的“五四老太太”。

 

在我写作《女性的崛起》的过程中,在读美国妇女史的中间,我已经认同了女权主义。


但回国以后我才知道女权这个词在中国的语境中是完全负面的。我明明回来是要去寻访女权主义,但是我不敢说女权二字,只是说我在做妇女研究。



1993年我访谈女律师朱素萼。九十三岁的老太太在我面前说,我们女人自己不争取自己的权利,男人会给你啊?不可能的,那都是我们女人自己去争取来的。所以我就是要伸张女权的。

 

这对我的冲击是非常巨大的。


我们今天享受的每一点点在妇女权益上的进步,都是由女权前辈艰辛努力,突破各种社会障碍和文化的禁忌争取来的。这些了不起的女权主义者,我们竟然对她们毫无所知。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份女权的“家谱”写下来,还要续下去。


 


王政《五四女性:口述与文本的历史》目录


1999年我回国和杜芳琴老师合作举办小型的史学研讨班,希望把社会性别视角引入史学研究。同时策划启动面向全国高校的妇女与社会性别学学科建设。


当时的妇女研究界,大部分人在做社会性别与发展,她们可能也会对我的这种努力有看法。她们就觉得你搞学术就像是象牙塔里面的,坐而论道的东西。


我是从理论的背景去认识这个事情的,知识就是力量,话语,绝对是一个在历史发展中、各种势力较量中的重要力量。后来我们成立海外中华妇女学会,我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推进女权主义话语在中国的发展壮大。

 

国内八十年代就有妇女研究了。八十年代的妇女研究跟我这一辈的很多人在做的事情是推动公共政策的改变。以及后来出现的,对农村妇女的赋权,解决贫困问题。体制内的很多女权主义者,在这方面做得非常有成就。

 

那我为什么没介入那些活动而是痴迷于推动学术发展呢?因为我看到女权主义学术的发展是改造美国男权文化的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力量。话语是建构人的主体性的重要方面,我们希望改造在中国传统的男权文化中建构的主体性。女性也是在男权文化中长大的,我们的主体性是由各种很有问题的话语建构起来的。


我要推动女权主义的话语,作为一种批判和抵制的力量。

 

不仅仅是我们,国内的各个方面的女权主义学者、各方面的活动、妇联系统参与的各方面的做行动的人,都出了不少女权主义的学术成果,希望大家能多关注。

 

02

《觉醒年代》编剧对五四女权历史的无知


我参与了密歇根大学的一项工作——全球女权主义口述项目。参与的每个国家挑选十位女权主义行动者采访,现在已经收集了一百多位来自世界多个国家的女权行动者的访谈。这些访谈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比较研究的资料。

 

因为在行动中可以看到大量幕后故事,这样我的历史研究就不再是平面的。

 

所以我在第二本英文专著里写“社会主义国家女权主义”的历史时会提出这个概念:politics  of concealment(隐埋的政治)。把幕后的故事写出来。那帮幕后的人,出于策略,出于推进妇女权益的需要,什么样的做法最有效就怎么做。她们躲在幕后隐姓埋名地做事情,只要能够获得对妇女权益的推动,就可以了。我访谈的那些前辈,那么多人,她们就是这样子的,不图名不图利。

 

那些默默无闻在幕后推动的国家女权主义者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推出的每一项有利于妇女的法律和政策,包括婚姻法,包括56天产假。每一件有利于妇女的事,背后都是一个或一群女人艰辛努力推出来的结果,而绝对不是男权的恩赐。

 

但这个过程中要争取有权势的男性来作为我们的同盟者,这是肯定需要的,不然就会碰得头破血流。

 

▲ 《觉醒年代》里的陈独秀形象


我最近看的一部电视剧叫《觉醒年代》。当然我发现编剧对五四女权主义历史毫无所知,作品的表现也有很多男权的痕迹,但是我还是要推荐它。《觉醒年代》写到了陈独秀,要知道陈独秀那批人是怎么开始新文化运动的,后来五四运动又是怎么推进的,我觉得这段历史对我们很有益,需要仔细地去体会,进一步去寻找电视剧未能展现的新文化运动中凸显的社会性别议题的史实。


▲ 《觉醒年代》里的女性群像


要关注一个世纪前新文化运动提倡什么——女权运动是被大力提倡的,反封建、打倒孔家店是他提的,这是近现代史上对改造中国文化了不起的倡导和推动。陈独秀是一个男性,还有封建家长的习气,但是他是一个开拓者。他能够否定自己,批判自己。他晚年能够对青年的激进和盲目性有很多清醒的批判。


我希望年轻人多读历史,读妇女史,读女权运动史。当然,更重要的是,需要看到陈独秀提出改造中国文化的议题远远没有完成。今天女权主义者就是站在改造中国男权文化最前沿的一支力量,是对陈独秀开拓的新文化运动在21世纪的新的拓展。


中国妇女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意识觉醒程度曾与世界接轨,但这段历史并未能进入中国人的公众记忆。


在五四运动爆发的一百多年后,女权运动在全球广阔铺展的同时也泥沙俱下,唤起了固有争端,并带来了新的困惑。

 

03

发挥艺术作品的感染力


我童年住的花园洋房有堵围墙,我哥经常翻到墙上去走来走去。所以我也学着他翻到墙上去四处观望。有一天突然听见我妈叫我,你这个小姑娘怎么爬墙啊,难看死了。我动都没动,心想,我妈就是封建。回想这个情节时,我不过七八岁,居然会用封建这个词。

 

我做研究主要就是为了解答我的心头之谜。我怎么会那么小的时候就看着我妈说封建,封建这个词是哪来的?我为什么觉得男女平等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会毫不动摇地享受男女平等的成果?这种理念是从哪来的?我要去了解。

 

后来我又研究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文化生产,我更觉得,我们今天的女权主义艺术家们,需要好好地学习当年社会主义国家女权主义者在文化领域里做的大量的、带有女权主义意义的生产。


因为那一代在文化领域中的很多人,是经过五四女权的洗礼的文艺青年,很多人直接就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化的骨干人员,然后在49年后在文化领域担任领导或骨干,所以当时的文化产品折射出五四新文化女权话语,绝对不是偶然。


我们要分析各个历史时期哪些话语塑造了哪些人的主体性,它是怎么表现出来的,这个历史的脉络就会看得很清楚。


▲ 郭桢画作

 

艺术就是有感染力。非常简单的一幅画,你看到会流眼泪。非常简单的一首歌,就能非常的动人。所以我觉得个人创作会对整个女权运动有巨大的贡献。


为什么我从小就会说封建一词,会说男女平等这些词,哪来的?艺术作品里。无数的女英雄的电影啊,小说啊,故事啊,宣传画啊,在我们成长的时候是无处不在。那么女权主义的艺术家,如何让我们的艺术作品,文化作品无处不在,占领各种各样的社会空间呢。这是我的一个梦想。

 

04

如何看待国内女权的分化


我知道现在一些年轻的女权主义者处于一种比较郁闷的状态中,那么我们要去学习历史的经验。在辛亥革命时有很多上层的精英女性参加了同盟会,包括秋瑾、唐群英。她们这一代发起的参政运动在全球都是非常前卫的。



1913年袁世凯一掌权就开始压制女权运动,解散妇女参政协会,追捕女权组织的头领。这一批女权主义者遭到打压后,就回到各地办女校,做实业。让女人在经济和学识方面都增强力量。她们的学生几年后就成了五四女权运动的生力军。

 


所以要去改造那么强势的男权力量,必须先要自强。当然女权在做的事情不光是“我自己强”,而是我们整个的群体,大家一起去“强而有力”。所以女权主义就是要对妇女群体的empowerment(增权赋能)。

 

我们有必要学习女权先辈的历史,看看她们是怎么在逆境处逢生。这种逢生不是人家给你的机会,而是自己去找一个缝隙钻出来。真的就像小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就是女人的生命力,女人的创造力。女权运动跟以前所有的男权团体都不一样,女权是没有权威的,也没有一个中央的指挥部——它是遍布全世界各地的,它是建立在每一个觉醒的女人的内心。

 

我作为一个研究中国妇女史的学者,从历史来看,从全局的脉络来看,我是不感到沮丧的。我很高兴独生子女群中的这批女儿们,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她们这个群体的社会化的过程,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大批有才华的年轻人,对自己的期望很高,家庭对她们的期望也很高。


但她们进入社会后,便面临着这样一个男权的反攻倒算,性别歧视及男性的性文化笼罩着社会各个方面,把女人当成性工具,“潜规则”在许多地方成了明规则。


不只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只要是受过教育的女人,都忍受不下去。所以这就是中国女权运动必然会有大发展的极大的社会基础。

 

国内有一些要把女权分开的声音,你是学院派我是行动派。我是不主张划界限的,我主张跨越界限,打破隔阂。这也是我的偶像陈玉平教给我的。


▲ 陈玉平,美国著名社会运动组织者。她在一百岁的生命里参与了美国民权运动、女权主义运动、环保与社区建设等社会运动。长达七十年的社会运动生涯充满了传奇,年轻时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受到黑格尔和米德的启发,决定通过实践实现人生的价值,后来一直扎根在底特律,她和一位黑人工人吉米结婚,夫妇俩自50年代起就是底特律民权运动的核心人物,直到2015年去世。

▲ 陈玉平的自传《为改变而生活》


女权主义从政治立场和行动策略来说是多种多样的。每个人的政治立场和行为方式都和她所处的社会位置有密切关系。因为我们都处于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阶级位置、不同的职业,所以有矛盾、有多样化不是坏事。

 

在任何时候,你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来体现你的女权主义理念,对你当时的处境来讲都是有道理的。女权主义就是主张大家可以自由地选择。但千万不要因此来抬高自己贬低人家,认为我很女权,你不够女权。不去othering(他者化)别人,先改造好自己,那个时候冲突会少很多。

 

年轻的时候总归会被很多激进的东西所吸引。好多矛盾都是在年轻幼稚阶段,很多问题没想通透的时候会发生的。但是成长了以后,阅历增加了,读的书多了,很多东西你会做不同的选择,矛盾都会消解。

 

不只中国,在全世界,性别平权的路都很长。现在在男女平等方面做得比较好的是北欧。但中国因为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的文化,想在很短时间内改变过来就太乌托邦了。


但是如果我们不去脚踏实地地做,它永远不会发生。所以作为历史学者,我不光要写历史,还要做历史。明天的历史怎么样,跟我们今天怎么做有极大的关系。


▲ 王政和偶像陈玉平的合影


在推进女权的同时,也要扩展人性的丰富和美好。


作为历史学家,我再次强调,我们每个人就生活在历史的遗产中间,而且相同的历史还在继续发生着。“不要重复地制造车轮,在我们已有的基础上建造会有效更多。”



*本文基于2021年5月30日王政教授在“国际当代艺术研究中心”的“跨文化女权实践三十载”的演讲,讲座由郭桢主持


采写|王芊霓 赵梦圆

口述|王政

排版|崔朝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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